擦洗中又一次抚上了父亲的手。如今的父亲更老了,这双长年累月在汽油中浸泡的手,坚硬刮糙,如裹在松树外的那层皮。手背深深浅浅的年斑,手掌粗粗细细的沟壑,无不向我诉说着从前的过往,生活的艰辛……
记忆最深的是这样一双手:十指皲裂,青筋暴起,一前一后搭在锉刀上用力送拿……那双手,距今近四十年,但每每忆及,仍忍不住泪流满面。
那是父亲的手!那年,动过两次大手术的父亲,为了减轻单位外聘师傅负担(当时父亲所在单位没有钳工高级师傅,遇到急难问题都要到邵阳请师傅解决),也为了养活一家七口,不顾术后身体虚弱,毅然报名参加钳工高级技师考试。那次参考,父亲仅带了跟随多年的工具袋,和他最疼爱的我。带我去,不是因为好玩,更不是考虑作弊,(父亲工作的天地,年幼的我从未涉及,基本不懂。)而是肩负着‘’眼睛,耳朵‘’的功能。因家中贫苦,负担重,父亲在两次手术中(肠被截去一尺余长,胃被切除三分之一)失血过多,术后营养缺乏,听觉视觉退化很快,相当于一名半聋的“睁眼瞎”。强烈的工作责任心,沉重的家庭负担,让坚忍的父亲悄悄瞒下病情,每天拖着羸弱的病体去上班。父亲当时眼睛仅有光感,根本无法看清东西,做事全凭以往的工作经验。
清楚地记得那次技能实践考核的题目:从1.5公分厚的钢板上裁料,做成外边为六角形、内边含两个锯齿的公母套。时间120分钟。
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拿到考题,我大脑一片空白,手心满是汗,脸也憋得通红。两小时内在不同的地点完成乙炔焰切割、粗精挫打磨,对常人来说,难度非同小可,何况对几欲失明的父亲?!我忧忧地望向父亲,满眼含泪,嚅嚅着,轻轻拉住他的衣袖。年幼的我甚至愿意一周不吃一口荤,也不想让父亲这样拼病体!父亲许是感应到了我的担心,慢慢转向我,微微摇了摇头,“丫头,不打紧。40分钟完成切割裁料,一小时打锉工件。应该没问题。走,我们过去。”
一字一句帮父亲念完考题,强调了形状和尺寸后,虚弱的父亲被我牵到指定的考点。帮忙检查了乙炔桶里的电石和水是否充足后,我将氧气瓶开关、焊枪、气嘴、火柴、护目镜一一指点给父亲。父亲点点头,慢慢蹲下去,满是皱纹的双手在钢板上比划……我看见豆大的汗从父亲额头渗出、滚下、又渗出,赶紧拿了条小板凳给他。上气嘴、拧开关、点火,父亲动作虽慢,但一气呵成。颤巍巍地蹲下后,父亲果断将焊枪对准了自己摸索过的钢板,快速地移动着……一分钟、十分钟、二十分钟,父亲额上脸上的汗水愈来愈多,一股一股地往下流,背上也开始湿漉、渗透、滴水。突然,父亲的身子抖了一下,又一下……我知道,那是术后体力透支!父亲是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,为我们争取上学的权力……
加油,父亲!坚持住,父亲!我心里一遍遍为父亲呐喊,眼泪却止不住一股股往下流。父亲牙关紧咬着下唇,小心地蠕动着变换姿势,手中却一直紧紧地拽着焊枪抢工抢时。时间一分分过去,终于,父亲关火,缓缓起身,摇摇欲坠。我冲过去,一把扶住父亲。“丫头,完工了。用时多少?”“37分钟。””淬火。赶紧的!扶我去那边——”
“嗯——”。我鼻音厚重。搀上父亲,我明显感到父亲在颤抖,脚下轻飘。泪,又一次不争气涌了上来。把父亲领到钳工台前,用游标卡尺帮他测量了每个关键点的尺寸,父亲开始认真计算毛坯件与考题的差距。熟练地拿出锉刀后,木讷的父亲用了少有的轻松口气招呼我:“开工了!丫头,记数啰--,我一粗锉是11个司,细锉3个司。记好了?大声数!”“先粗锉。”1--,2--,3--……”父亲一下一下,费力地锉着,我一声一声,大嗓地数着。慢慢地慢慢地,父亲的动作越来越无力,频率越来越低落……“哐啷”一声,锉刀落在了地上。父亲面色惨白,手总是够不着。汗褂腹部位置触目惊心渗着一抹红,犹如一朵盛开的梅,瞬间扩大到碗口大小!“爸——,爸——”隔着警戒线,我哀哀呼唤,泪水止不住狂流。父亲慢慢地,慢慢地扭过头来,看了我一眼,凄然一笑,又搀着工作台,一点一点挪上来。镇静了一会,果断拿起旁边的工作服,绕过腹部,用力一紧!我看见父亲一个踉跄。
“丫头,不怕,我们继续——”微弱的声音传来。我心中哀戚,泪雨滂沱,无法计数……
父亲的不放弃、不服输品质,成就了父亲的一生。当年通过考试,资兴矿务局仅两人拿到钳工高级职称,父亲是其中之一;七十年代末、八十年代初,矿务局仅有两三位的七级钳工师傅,父亲是其中之一。
今天,又一次抚上了父亲的黯哑粗糙的双手。仿佛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:千千万万名父亲响应党的号召,从四面八方云集荒凉的矿山,凭着不服输的信念、不怕输的双手,披荆斩棘、勇往直前,,撑起了矿山的希望,挺起了矿山脊梁,写就了矿山的辉煌!如今的矿山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:草树蓊郁青葱,广场设施齐全,高楼整齐气派,马路宽阔平整……。
“想想您的背影,我感受了坚韧;抚摸您地双手,我摸到了艰辛。”
父爱如山!我爱父亲的手,饱经风霜,蕴含着对孩子的满满父爱、对矿山的脉脉深情;我爱父亲的手,刚毅坚忍,支撑起家庭重担,矿山的明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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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周卓立
责编:杨芯